復返的投影 / THE PROJECTION OF RETURN
2017-
橋,在文化意象的編碼中,往往是作為對未知、迷濛、未來想像通道的符號,以及現實與夢境的中介。於是乎,我們依稀可以透過這個通道以及中介(空間)的指出,定位出「彼岸」以及「夢境」,同時也藉此釐清「此地」以及「現實」的所在。
循著這個脈絡,在旅居臺北的人眼裡,臺北,或許就是文化符號中的那個彼岸,而那個構結現實與夢境的通道便是座落於臺北市與其衛星都市(城鎮)的那些聯外橋樑。這一座一座看似中性、運轉著日常的場域,實是隱含政治性指涉的場所,只是遮掩於日常。
而一旦,日夜顛倒,通過橋這個通道所指出的那個彼岸不再是臺北或夢想或一切的有所欲求,是那異地裡暫時的棲所以及那關於故鄉的愁,此時迷濛的,或許是名為回家的路。
橋在現實生活中,直覺可見的是作為通道、連結的功用,似乎是以平等之姿疏通地區、階級等政治性疆域,但似乎不盡然,橋於城與城之間是扮演這樣的角色:試圖跨越疆界的存在,但另外一個面向上卻也無情、冷酷且幾乎精準地指出了需要橋梁作為介質來跨越疆域的是什麼樣的人與族群:流動性的勞動者、城鄉移民、勞工、都市邊緣人……等—由新北市(、衛星城市)透過資本(作為吸力)製造的壓力差往返台北都會區,於是,這些往復於台北市聯外橋上的動態構成我們所謂之的日常。
異鄉人的身分,因為這樣日常的往復,被更為清晰的指認而逐漸明朗,透過這個看似中性、平等的中介通道被投影於身、於情、於城。
1990年林強的〈向前走〉一曲高呼了台北之夢,近30年後今日,台北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一個如夢一般的存在,只是彼時是個經濟繁華、努力便有希望的年代,向前走進台北城便是逐夢的起點;然而在今日走進台北的人們,仍是躊躇滿志跨著大步走呢,抑或,是落寞、徬徨如林生祥樂曲裡騎著風神125裡的成仔?
當台北做為文化意象中的那個彼岸、夢境時,是否也同時意味著一個近乎冷酷的事實:現實與夢境中間隔著的是具名的鴻溝,透過橋,一座又一座的橋,我們才得以短暫使其疊合,然後又被迫剝離,疊合、剝離、疊合……如此無止息地往復於每一日中,於是這種動態關係被召喚至日常,成為日常風景中最為具寫實、卻也同時虛幻的一頁。
「隨波逐流,是個體在這個場域中唯一被允許運動方式。」
但是隨波逐流,卻也是一種對抵達彼岸的允諾。
日夜交替間個體的流動狀態,構成都市邊緣與其之外的往復運動,便是日常。作為發生日常的場所,復返的過程中,軌跡與軌跡作瀟灑的筆觸亂書成帖,個體的殘影則不斷地被投射,於此岸、彼岸間往復,絡繹且不絕。因為在流動的過程中,沒有人會真正留下。
而且,也不被允許。
透過行車紀錄器,我記錄自己以機車穿越與折返台北市各座聯外橋的軌跡以及特定幾座橋的機械式往返運動,由同樣流動的方式白描地理上的都市邊緣,作為〈復返的投影〉的背景圖層。我將自己抽離當下的日常之外,以局外人的角色行日常投影的再投影,折射、散射被建構的日常。折射角的生成,是因為自己於現實中多重身分的拉扯,同時置身日常卻欲從中逃逸;卻又試圖在逃逸的路徑中開一條岔路回溯日常,面對這樣矛盾的身分分裂自然無法以純化的位置與角色立於某處,只能在拉扯的狀態下求取某個得以立足的瞬間位置。
伴隨嘎嘎的機車聲響,從淡水到新店,我不斷地游移於都市邊緣的內與外,藉由這樣不定的狀態短暫將自己移動的軌跡瞬間顯影在都市的邊界上頭,短暫地碎裂了地理空間所命定的規訓以及自己對空間感知,這是種麻痺的狀態,讓我到後來幾乎出神的只覺得自己是在兩岸間游著,沒來由的。此時的空間之於我,是一種透明且均質的樣貌,我則以自以為的恣意穿透其中,從日常中漂移而出,然後渙散、失焦。
一種空間素描。
現實中描繪日常風景的,是一個個通勤的個體。在拉遠的鏡頭裡,個人與個人的差異敘事交互疊影成為一種具普遍性的言說,一種日常敘事。這個共通且均質的日常,便是構成〈復返的投影〉的最表皮層。
復返,投影,日常。
而我將日常視之為一條路徑,試圖從疊影的成像裡召喚出那個偏離於日常的之外—「瘋狂」。
「當時情況緊急,已做好炸橋的預備………」
「1964年 1月21日早晨,趙志華到駐在新竹縣湖口鄉的陸軍裝甲兵第一師進行年度裝備檢查,進行營區巡視,並檢查武器裝備。師長徐美雄、副師長侯馥隨侍。趙志華要求檢查副師長侯馥裝備,侯馥取出手槍交與趙,趙略略把玩之後即上膛,並緊握於手上………」
1964年湖口事變的發生,是一條引信,關於橋梁的,也關於瘋狂。直到1996年,整整30多年的時間,台北市重要的聯外橋梁上因此有了憲兵的駐守,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經驗讓都市與都市之間界線堅硬的如此生生冷冷,都市與都市之間的界線隱隱約約被變形成國家以及國家之外,細看地圖則不難理解這些前後竣工的橋樑—諸如中興橋、中正橋、忠孝橋—都是直指國家命脈的通道,敏感一點似乎也不足為奇,尤其是在當時尚處緊繃的社會狀態下。然而,當時變異的界線似乎在走了憲兵之後隱約有著另外一種變形,如鬼魂般地縈繞在那今日早已沒人駐守一座座橋上,監視著看似自由來往的人與車。
這一條引信,引爆的是關於國家政治的恐怖,碎裂的是日常的溫煦,最終,瘋狂被召喚、日常被重構。
當一條變異而生成的「國界」因憲兵的存在被清晰的指認而出時,似乎就沒有遜位的時候了—儘管,橋上挺著槍桿子的憲兵們早已遠去。在20多年後的今天,這些都僅是偶爾才被人提起佐茶下酒的歷史事件、一些細碎的軼聞罷了,但是因憲兵而生的這條界線並沒有隨著軍人的步履遠行而去,反而更趨生硬的以不可見之姿屹立於原地。憲兵的形象已然模糊,軍人、國家機器的監視、審查朝自我的無形如魂魄般的轉向,一種關乎生命政治的身分命題。
到目前為止,行文間被一再反覆提及的「日常」,是那個關於生活的、慣性的、中性且狹義的日常,但接下來敘述的日常本身就不是一個純化的形容詞或者指涉,它是由政治、恐怖、瘋狂、慣性、生活、「日常」……等等共構而成,僅是在最後安上名曰日常的面具,粉飾之後的有機複合體。而這個日常才是真正映射且對應現實的狀態。某些看似偏離於日常的瘋狂與恐怖,其實就是生成日常的養分、彼此相互餵養的共生體,瘋狂與日常與恐怖與政治,並沒有一條我們所想的界線。
〈忘川〉便是從當下的日常開始,穿透、解析日常,進行一系列關乎日常與瘋狂的交疊對照與辯證。日常在此扮演的,就是一座橋的角色、一條通往瘋狂的路徑;通過橋往返於都市邊界的行車紀錄器影像構成的影像迴路,則作為開啟辯證的驅動能,驅使個體在日常的各個向度中偏移,以折射的狀態重新投影現實。
日常在計畫中扮演橋在日常中演繹的角色;橋則做出某些關於日常的指認,在〈復返的投影〉中,橋也同時作為異化的政治場域,更是引爆瘋狂的載體以及魂魄繚繞的介質,這些剛好是日常的片段映射,日常之於橋之於日常,兩者互為角色扮演的結構在這樣的語境中被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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